按照統計,退役雲騎是最容易陷入魔陰身的群體。我很幸運,我好端端地挺過了第三次豐饒民戰爭,一直活到現在,甚至還領到退休金,在地衡司裡占了個豆大的差事混吃等死。若沒有重大失誤,這碗飯足可吃到下下個琥珀紀吧,大概。
公廨裡的小鬼們總覺得我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、天塌下來大事也能像個沒事人似地扛下。他們開玩笑稱我「不死的大毫」。他們甚至拿我什麼時候會被「十王司」接走的事來打賭。
不管長生種還是短生種,年輕人對「人生結束」這樣的事情,都一樣他媽的毫無概念啊。真想看看「十王司」的冥差出現在面前時,這幫小鬼臉上會有什麼表情啊。可惜,我一定走在這些傢伙的前頭。
十王司……我知道每個仙舟人最終都會被十王司接走,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辦到的。
按照羅浮的都市傳說,十王司會翻看生死簿,把人帶進冥府,歷數此生善惡罪過。那些判官與凡人幽明道別,就算迎面撞上也不能目睹……
說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,但細細一想,問題真多:
仙舟上的冥府在哪?
他們怎麼知道你什麼時候魔陰身逼近?
他們又怎麼統計出你這輩子幹的所有雞毛蒜皮、小功小過,然後像黌學裡的先生給你判卷一般,給你的人生評個優良中差?
嘿嘿,說到底,傳說只是傳說,都是騙小孩呢吧!
但我真的見過十王司辦冥差的樣子,還不只一次。
頭一次,是在我剛接手地衡司勤務工作時,我曾見到一隊小娃娃打著燈籠走過閒雲天的街道。那時洞天入夜,連月色和星光都被移走了。街道上戶牖緊閉,人跡全無。唯獨那幾個孩子像從濃重的黑暗裡化出形體一般,步履無聲地走著,身邊懸浮著幾座小小燈檯。他們身後跟著的人我認識,那是我的父親。
我父親六百四十六歲時,突然開始說起胡話來,他問我為什麼把飯打翻在桌上、為什麼把他的衣服燒掉、為什麼拿走他的玉兆當球踢……這恐怕都得是我十幾歲時的調皮事蹟了,我腦海裡如今半點印跡也沒留下。往後數日,他開始不吃不喝,也不應人,只是行屍走肉般地坐著,像是無人打掃的牆角裡生成的蛛網,積滿灰塵、毫無生氣。
我知道他犯了五衰的徵兆,墮入魔陰身在即,於是按規矩延請丹鼎司的醫士看診,仍想看看是否有恢復的可能。醫士開了幾味藥,然後盯著我的臉說,要有所準備。
「準備什麼?」我問醫士。醫士一臉習以為常地說:「做好準備,令尊會受到接引。」
我當時便明白,父親的大限到了。我知仙舟上人人皆有這麼一日,但落到父親身上,仍很突然。
我拿起案子上的藥方看了又看,像是師傅在檢查徒弟的功課。醫士突然伸手抓住方箋的一角,像是要收回去。我明白她的意思:身入魔陰,藥石無醫。但我只記得自己牢牢捏住了方子,嘴裡叨叨著,「就按這個方子來,再試試,再試試。」她見我態度堅決,便抽回手,準備針藥湯劑去了。
想也知道,此後父親再也沒和我說過一句話,直到我目睹他隨著這幾個孩子走到了我面前。不知是不是錯覺,我覺得他變年輕了。說仙舟人變年輕是個可笑的說法,咱們的容貌從成年後就不再改變了——但人的神態是會變的。父親的步子輕快,神色中帶有釋懷的灑脫,原本彷彿被塵垢遮蓋的臉舒展了開來。
我張大了口,想叫他的名字。但話哽在嘴邊,還來不及出口時,他先輕輕說了聲「珍重」,口齒清晰。我疑心他病好了,從魔陰身的邊緣掙扎回來了。但我知道,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。那兩個孩子吹了吹身邊的燈座,一眨眼,我面前便只剩下黑暗,父親和那幾個孩子彷彿從沒出現過。
我連夜勤的工作也忘了,獨自站在那片黑暗裡。半晌,我突然想起了醫士開的那張藥方,我原本一直揣在懷裡,但如今身手摸了摸,卻發現它已經不在那了。